更新时间:2025-06-19 11:17:28点击:
父亲离世已有八载,他的节俭是我们有目共睹的。虽然每月尚有不多的退休工资,可他却始终节衣缩食。他生于三十年代一个破落的的地主之家,一生谨慎小心,生活的艰辛渐渐形成了他俭朴的美德。七十年后期,我家翻盖旧屋时,父亲特意请人于门头上用砖刻了七个隶书大字:“勤俭办一切事业”。这七个字,这便是他一生信念之浓缩。
那一年,老屋翻修,父亲日日立在工地上,背着手,沉默地凝望着土墙一寸寸拔高。阳光铺满他瘦削的肩头,可那目光却分外执拗坚定。终于到了刻门头的那一日,父亲郑重地让会美工又多才多艺的表哥,用工具在砖面上小心翼翼勾勒笔画,父亲便站在一旁,眼睛一眨不眨地看,仿佛每一笔每一画都刻在他心上。刻字那几日,他尤其忙碌,常常独自背着手,长久伫立,对着那扇门头出神。我有时窥见他瘦弱的背影,仿佛一棵挺立的老树,撑起了整个家宅的骨骼。
“勤俭办一切事业”七个字,如苍劲松柏般终于稳稳立在门楣之上。隶书方整庄严,笔画间似有筋骨,凝重地镌刻在青砖之上。邻居们走过,常仰头看,有人甚至脱口说:“这倒像我们大队部墙上的石灰字标语哩!”父亲只是微微一笑,却不言语。我后来才明白,父亲是在那个年代,借这通行的口号,砌入了他一生奉行的真理。这七个字犹如一个坚固的屋檐,庇护着父亲和我们一家人,抵挡着世事变幻的风雨。“俭,德之共也;侈,恶之大也。”父亲深谙此道,他的一生,便是对这古老箴言最沉默而坚韧的践行。
父亲当了一辈子教书匠,粉笔灰浸透了他半生的光阴。他每次上课回来,指尖总染着一层薄薄的白灰。他珍视粉笔头,用到指甲盖大小也舍不得丢,尽数收在一只木盒里。在我刚开始学写字时,他常对我说:“字,就是人的脸面,下笔须得一丝不苟。” 那字迹,是“勤能补拙是良训,一分辛苦一分才”的最佳注脚。他案头那根批改作业的蘸水笔,笔尖磨得细亮,却从不轻易更换。我上小学时,和父亲都在学校留宿,多少次,我睁开睡意朦胧的双眼,总能看到,夜深人静,灯下是他伏案的身影,批改完最后一本作业,总要细心地数好粉笔头,如同农人点数珍贵的谷粒。他以此无声地教导我们,“克勤于邦,克俭于家”,勤与俭,原本就是支撑事业与生活的双足。
父亲虽对自己吝啬,对他人却有着温热的慷慨。一个雪天,有个衣衫单薄的学生瑟缩着来家问功课,父亲讲解完毕,竟从厨房里拿出几个煮好的、我们兄妹平时都不让吃的鸡蛋,塞进学生冰凉的手里。学生推辞,父亲只道:“趁热吃吧,读书人,肚子不空,学问才装得进!” 那孩子捧着鸡蛋,手指微微发抖,感激地点点头,转身离去的身影,消失在雪幕里。这朴素画面如同他珍藏的粉笔头,细微却藏着温度。父亲懂得,俭朴并非锱铢必较的悭吝,而是“俭节则昌,淫佚则亡”的清醒。他深知物力维艰,故能惜物爱人,在俭朴的基底上,方能生长出温厚的善念与慷慨的枝桠。他相信,俭朴不是目的,而是为了更厚实地去培植些东西,如同“历览前贤国与家,成由勤俭破由奢”所昭示的兴衰之理。
父亲也总以勤俭之道训导我们。饭桌上掉一粒米,他必然要我们捡起来;写作业的纸,正面用完还要翻过来练字。家中若有物件损坏,他必先尝试亲手修补一番,实在不行才肯添置新的。父亲的话也极简,却字字如重锤。他这一生,何尝不是用自己的行动为这朴素的箴言作了最沉默的注脚?他教我们走路,也教我们看路:懂得俭朴,便不会迷失于浮华虚饰的歧路。
今年清明节,回乡祭祖,再次回老屋祭扫。我发现墙角处那刻着“勤俭办一切事业”七个大字的砖块,于是我恭恭敬敬的把它们捡起拭擦,挪到堂屋的条几上,字依然清晰如昨,可父亲您在哪里……。我仰头凝视,目光抚过那些苍劲的笔画,砖面历经风雨,已有细小的裂纹蜿蜒,仿佛时间爬过的痕迹。然而隶书刻出的筋骨,依旧深深嵌入砖石之中,不磨不灭。这七个字,便是父亲静修其身、俭养其德的一生丰碑,虽经风雨剥蚀,其精神内核却历久弥坚。
八载思亲,春晖难报。父亲生前种下的勤俭之根,却在时间中悄然生长,在血脉里延续。我抚摸着粗砺的砖面,如同触摸着父亲手背上那清晰可辨的筋络——他一生劳作的痕迹,已悄然刻入家族记忆的基石。依然映照着父亲一生走过的路,“勤者生之本,俭者德之基”,这朴素的智慧,父亲用一生躬行实践。如今,它悬于堂上,无声地昭示:人立于世,俭朴是根本的土壤,只有根植于此,生命之树才能稳扎大地,结出属于自己的那一份沉甸甸的果实。老屋虽已不在了,可依然保存完好的“勤俭办一切事业”这七个大字,早已超越了砖石的实体,化作血脉中流淌的灯火,照着我们在浮华世间,走一条踏实而清洁的路。 ( 齐伟 )
(谨以此文,献给在天之灵的父亲及天下所有的父亲!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