更新时间:2023-08-13 15:49:18点击:
疫情期间,断了跨省跨境旅游的许多念头,出游,只好改作在市内钻各处山沟。一两年下来,但凡听说到的市内有些个景致的地方,差不多都寻觅去过了。
去年二哥回广元家乡游览,返回北京前谈到,三堆镇宝珠寺水坝一侧的龙池村,那里的深山里有一棵令人叹为观止的古树,实则值得一往。今年春游,实再觉得再无新意之处可去,想到此说,便鼓动好友一道,朝这个市景点名录中没有的地方去了。
车出白龙江飞鹅峡,从井田一派赏心悦目的油菜花黄旁经过,越过建于上世纪七十年代的白龙江拱挎大桥,在三堆镇边问得龙池村大概位置,盯着宝珠寺电站水坝厚壮的胸襟,沿一条乡道,我们驶入了一道陌生山谷。
山谷两厢,山体高大峻峭。谷底,水流贫弱。靠近甘南的缘故,显出贫瘠迹象的沟边山脚土地上,也菜花陈铺,桃李争艳,但却比不得井田沃壤上的那些丰盈妖娆。
山口段落的乡道,铺油划线,还算体面。越往里,就越发不一样,简陋陡峭起来。被谑称“买菜车”的日产轩逸坐骑,发出少有的“呜、呜”声,似乎开始抱怨起来,那意思是,它不是用来跑这种山道的。
弯来拐去斜上的山路,没完没了。山中攀爬半晌,一路景色平平,所见人户寥寥。深邃的山壑,闭塞避世,但不呈丝毫桃园意境。
山谷前望,去向是没完没了的高拔山莽。行进间,大家有些踌躇了。开始议论,为了一株树,此行山路迢迢,值得么?
正犹豫间,一尊刻有《龙池古树公园》的红染大字石碑,耸迎在路旁荒草丛中。它立马拽住了已有返意的我们。
过了石碑,前行不多时,就看到路边有一户人家,倚于高坎上。人户家正有村民群聚,房顶蓝烟缭绕,庭院里熙熙攘攘。再望,高处山坳里出现了簇居的山舍。它,想就是龙池村了。
来到村口,出车环视山坳四周,山野层林间,并无出类拔萃大树一株傲立。前出打探,令人费解的是,正午时分的就近人家,却家家关门闭户,打探不得。回到车里,只好继续沿更加陡峭起来的山道,向高处攀去。
一路数十里的辛长山道,来到龙池村最高一处住户前,急忙一埋头进了院里,在院中截止,到了尽头。这座高高在上的单家独户院落,也是门户紧闭。呼前呼后,不见人出。我们这时才判断,来路上村民聚集的那家,或正忙活着红百喜事,小小山村里青壮外出打工后,人数本不多的留守人等,这时大概全都去了那里。
院前院后四处瞭望,从峰岭上漫延下来的三月坡麓,点缀着野樱的粉红,苍翠尽染,仍不见二哥口中描述过的古树姿影。
就着主人不在的山宅石板桌野餐,餐完,我们只好失意折返。
回头下到村里,车窗外见得一院门挂有《龙池村古树庄园》的牌匾,于是,心有不甘的我们又驻下车来。然而再作探访,小山村空了也似的,即便深入村里,也蹊跷得还是不见一个人影。
从村巷里探访无着回来的小王说:“呃,问你二哥嘛。”。
听到他这么个建议,我猛地有些转不过弯来。
我犯懵道:“你是说向几千公里外的北京打听这里?”
“是啊,”小王说,“打个手机不就是了。”
很快觉查出自己并没有完全同时代合拍的我,这才恍然大悟,掏出手机来,给远在北京的二哥去了电话。
“啊,怎么到那里去了?”二哥在北京那里应道。
“……”
“院落边老房子后有条小路,沿它一直往前走,拐个弯就是了。”
“……”
深山犯难的事,就这样解决了。解决方式凸显的划时代神机,事后仍让人有些难以置信。通完话,我们调过车头,重又上了山去。
山上人家院边,老屋子房檐下的小路,领着我们,把我们带向山弯后的一座山岗。在那里,果然有一派奇景展现出来。
那是一棵临边屹立在山崖上的古树巨影。
来到占据无数空间的庞然神树前,有牌示示出它的身分。它,种属铁坚油杉,树龄一千九百多年。
不似那些体形尖削的矛状杉树种类,它干赫擘巨,枝如虬髯,针叶密集,体态丰盈。近两千年的岁月,斑驳繁复地镂刻在它铁甲样的树皮上。它赢得了近两千年来风霜雪雨、雷电冰雹、旱涝虫兽的无穷挑战。独自唯一,与近两千年来一拨又一拨倒下逝去的无数林木之比,是它存活到今微乎其微的几率。
它避过了“木秀于林风必摧之”那样的命定。但仍然由于出落得过于高大,在林莽中风头太盛,不知何时,哪朝哪代,怕是在青壮时节,它还是遭到过惨重的一劫。古代,风未能将其摧之,但雷电曾击中过它。那道一千多年或数百年前的闪电,意外地灌顶劈下,自根部偏侧而出,贯穿了它的胴体。雷电也没能将其摧之,但损坏了它的树芯。或一千多年,或数百年后,闪电坏死的部分被朽蚀掏空,它高耸挺立的树干是中空的,并在树根处洞开了一个三角形的灶门。入得门去,根部空腔阔如一室,可纳数人。树内仰望,空洞的树干竖直向上,至顶可管窥到一孔天色。
眼前的这棵遒劲巨树,生命力极其坚韧,虽风雨千年,却未见英雄迟暮,些许秃颓。它是一名不老者,历尽岁月沧桑,依然气血旺盛,繁茂葱翠。足下独据的山岗,是它的坛座。群山起伏的广袤林莽,万木臣服,以它为至尊至崇。它倚带一千九百年的履历,是无边林木的酋首,是深山的传奇。
它不谙山外的汉、唐、宋、元,明、清、民国、共和,胸襟中只有它牧下辽阔山域的无尽枯荣。
树下,小王说:“与剑阁山岭上多得是的古柏相比,它不算最大,可为什么也算得上奇观呢?”
听他这么讲,我一时竟也答不上来。
其实,在三堆紧邻的宝轮镇,在我眼中,也曾经有过三棵被住民封神的参天巨树。镇内的两棵都是皂角树,一棵在小学校旁的镇政府大院前,一棵在石柜沟的白家院子沟坎上。小镇上的两处巨树庞影,最是使当年少年郎的我心中生奇了。再就是后来在镇外曲回看到的一棵。那棵把一半树冠遮蔽在白龙江滩岸上的黄角树,远看树形矮墩,却是我见过的最大的树。那颗树,把宝轮有过的那两棵皂角树,以及眼前的铁坚油杉合一,树径也不过它的一半。它巨硕无比,在白龙江岸畔,有如一个绿色的大公国。
几十年前,这些因庞大古久而被奉为神的树前,供有膜拜香烛,枝系祈福红绫,除此而外,没有形成如今格外珍视稀有自然景观的文化和价值观。随着一直以来得以身受保护的那些敬畏和迷信的淡化,生长在人居环境中的它们,在近几十年来人类活动的扩张中,由于市政扩展和水电建设,终于倾覆,消逝了立世已有三、五百年的魁影。
如今想来,那些惊世骇俗大地影像和非凡生命的消失,无不令人痛惜。
剑门山岭上的古柏群体,自汉代以来即有人类社会的辖制呵护。而眼前已存活了一千九百年的铁坚油杉,偏僻深山的闭塞,才是它被庇护,免遭人手的根本。
很难搭腔小王树下说的那一话题。此行是我主张怂恿的,他是在迂回地表达,一路颠簸,迢迢来此远山一趟的不值么?
或许不是的。
眼前的铁坚油杉,与剑阁的古柏,均历世千年,但铁坚油杉有着不同的形态,两者是完全不同的树种。川北山坡上柏林重重,铁坚油杉极为少见,姿影稀有。如果说剑阁古柏群体,是聚集的一群仙翁,龙池古铁坚油杉,则是另一方独尊。剑阁古柏的苍劲,受制于它群体的壮观。而龙池铁坚油杉古树,独立山头,孤独求败于壮莽的群山间,苍劲与壮观相互衬托呼应,具王者风范。
我想,类似的感受,小王也有。眼前的古树为奇观,他无疑也是认可的。
离去下山的时候,想在低处回看一下那颗一千九百岁的古树,但一路都被无处不在的山壁障住了。
在下山的车里,我问小王对此行作何评价,无精打采的小王说:“你说呢。”
我说:“相仿十九世纪美国西部,拓荒者去拜访了一位印第安老酋长。”
“嗯?这是什么稀奇古怪的想法?”小王说。 在碌碌回程中,他和车里的其它两个人,都已经困倦了。
2022.5.21